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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/常迎春

这个夏天，国产动画电影《长安三万里》燃爆暑期档。人们被唐诗之美震撼之余，也被高适、李白、杜甫等大诗人的情谊所打动。

在影片中，高适和李白虽然于安史之乱暴发后站在了敌对的阵营，但他们的友谊却没有受影响。高适表面上没有答应救李白，却暗中给郭子仪写信，请他出面救李白，自己默默承受着被误认为见死不救、背叛友情的压力，直到影片最后揭晓答案。

这个反转设置，让影片的故事更具戏剧性，让人物的行事逻辑也更清晰，对讲好一个故事是有帮助的。然而，在真实的历史上，高适真的如影片所述暗中救了李白吗？答案可能让人有些失望。

01

时间回到唐玄宗天宝十四年（755），这一年冬天，安史之乱暴发，北方大地狼烟四起。唐玄宗仓惶逃往四川，走到马嵬坡的时候，士兵哗变，杨贵妃被迫自杀，她的哥哥杨国忠也被愤怒的将士们杀死。不久，太子李亨趁战乱在灵武自行即位，当上了皇帝，这就是历史上的唐肃宗。唐玄宗被迫退位，成为太上皇。

就在北方战火连绵之际，远在东南的李亨的兄弟永王李璘也拉起了一支队伍。这支队伍名义上是为了杀贼勤王，实际上存着与李亨争夺皇位的野心。李璘到处拉拢人才加入他的队伍，李白就在此时被他拉上了船。

李白一腔热血，满怀天真，以为跟着李璘可以实现平生报国志向。他在永王幕中，充满激情地为李璘写了一组《永王东巡歌》，其中最著名的一首写道：

三川北虏乱如麻，四海南奔似永嘉。

但用东山谢安石，为君谈笑净胡沙。

东晋宰相谢安在著名的淝水之战中，指挥军队以少胜多，打败了入侵的前秦苻坚大军。 李白这首斗志昂扬的诗，正是把自己比作谢安，认为自己有谈笑间潇洒破敌的能力。

然而，永王的野心很快就被唐肃宗识破。不久，唐肃宗出兵包围了永王的军队，迅速将其消灭。永王被杀，而跟着永王仅仅干了两三个月的李白也受到牵连，被关进了浔阳监狱。

“附逆”之罪本来是应该诛连九族的，多亏一代名将郭子仪大力援助，再加上朝中大臣崔涣、宋若思的求情，肃宗最后决定从轻发落，把杀头之罪改成流放夜郎。于是，第二年，李白就踏上了长流夜郎的漫漫路途。

郭子仪为啥会参与营救李白呢？原来，郭子仪早年还是个小兵的时候，有一次犯了错，要受责罚。当时正在山西漫游的李白看他很有才能，就替他向长官求情，帮他免了罪。郭子仪因而感恩在心，后来遇到李白有难，也就尽力救援。

郭子仪和崔、宋二人自然是义薄云天，很够朋友。然而，在李白遭难的过程中，更多的朋友却没有这么讲义气。其中就包括高适。

02

与影片展现的一样，真实的历史中，高适在飞黄腾达之前，与李白、杜甫曾有过一段亲密、快意的交游时光，三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。而到了唐肃宗至德二年（757），高适和李白的命运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。与李白轻率、天真地投靠永王李璘不同，高适谨慎而持重地选择站在唐肃宗一边，支持唐肃宗消灭永王叛乱。

于是，在永王拉起大旗，准备争夺天下时，高适被唐肃宗任命为淮南节度使、扬州大都督府长史，率兵讨伐永王。高适亲自拟写了战斗檄文《未过淮先与将校书》，准备向永王发起攻势。然而，还没等高适的大军开动，永王的军队就土崩瓦解，永王也在逃亡的路上被杀。高适不战而功成，成为一时红人。

因为高适此时有如此显赫的地位，又因为李白和高适曾经有一段真诚的友谊。因此，李白下狱后，第一个想到的求救对象就是高适。李白以热情而焦灼的语气给高适写了一首诗《送张秀才谒高中丞并序》。在这首诗里，李白高度赞扬了高适的才华和能力，期待他能给“犯了错误”的自己一个改过的机会——“高公镇淮海，谈笑却妖氛……我无燕霜感，玉石俱烧焚。但洒一行泪，临岐竟何云。”但收到李白投诗的高适，却选择了沉默。

历史上对高适的冷漠有多种猜测：一种看法认为，高适之所以不愿救李白，是因为“附逆”是大罪，是当权者极为忌讳的事情。高适如果在此时伸出援手，会引火上身，影响自己的仕途。

另一种看法认为，高适和李白的交情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，到这个时候，感情已经相当淡漠，而且李白的政治敏感度远不及高适，高适并不太能理解李白的天真，此时也不屑于营救他。

还有一种看法认为，高适其实不是不救李白，而是此时他身为讨伐永王的主帅，身份太敏感，如果出面营救李白，反而会让李白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，从而让他的处境更不利，此时不救他，反而是真正的救。

你相信哪种解释呢？只能说，现实远不如理想丰满，人性又比想象中更复杂难测。

03

因此，李白沦为阶下囚，在浔阳监狱里悲愤又凄凉。 有感于世态炎凉，人情冷暖。 他创作了一首《箜篌谣》：

攀天莫登龙，走山莫骑虎。

贵贱结交心不移，唯有严陵及光武。

周公称大圣，管蔡宁相容。

汉谣一斗粟，不与淮南舂。

兄弟尚路人，吾心安所从。

他人方寸间，山海几千重。

轻言托朋友，对面九疑峰。

开花必早落，桃李不如松。

管鲍久已死，何人继其踪？

这首诗通篇都是牢骚语。李白听了永王的忽悠误上“贼船”，因而沦为阶下囚，某种程度上他也有些后悔，于是说：再想建立伟大功业，也不要登龙骑虎做冒险的事情。

而在他遇到危险之后，朋友们都纷纷远离他。于是他又说：无论是身处富贵，还是身处贫贱，朋友交往，心一直不变的，历史上只有严子陵和光武帝。

严子陵和光武帝刘秀年少时是同学和朋友，后来刘秀当了皇帝，严子陵却作了隐士。刘秀知道严子陵有才干，曾几度邀请他出山协助自己，都被严子陵一口回绝，但刘秀并没有生气。

有一次，刘秀请严子陵到宫中叙旧。两人一处就是好多天，坐卧都在一起。刘秀随意地问他：“我跟过去比有什么变化吗？”严子陵回答：“陛下跟过去相比还是稍稍有点变化的。”说完倒头便睡，睡熟了还把脚跷到了刘秀肚子上。

这个典故是一段佳话：刘秀发达之后，贵为天子，却能礼贤下士，宽厚待人；而严子陵隐居江湖，身处贫贱，却能安之若素，毫无趋炎附势之心。

“周公”二句讲的是周朝的历史：周武王灭掉商纣王后两年就去世了，继位的周成王年纪幼小，尚在襁褓之中。周武王的弟弟周公因此就暂时代替成王摄政，主持国家大局。周武王的另外两个弟弟管叔、蔡叔觊觎王位，就在国中散布流言说：“周公将对成王不利。”后来还起兵叛乱。这两人最后被周公镇压下去，一个被杀，一个被流放。

“汉谣”二句讲的是汉文帝的故事：汉文帝即位之后，对于同父异母的弟弟淮南王刘厉非常宽容、放纵，于是刘厉越来越嚣张跋扈，最后竟然联合一些人等想要造反起事。汉文帝这时才开始收拾刘厉，先是杀掉了和刘厉谋反的同伙，接着又把他关起囚车，一路示众押回京城。刘厉性情刚烈，受不了这样的屈辱，在路上绝食自杀。民间因此流传起《一斗粟》的歌谣，暗讽汉文帝不顾手足之情，故意骄纵兄弟，令他犯错，然后再设计逼他自杀。

周公是历史上著名的大公无私的圣贤，这样伟大的圣人，管叔和蔡叔尚且容不下他，何况是怕兄弟染指皇权的汉文帝，对兄弟更是痛下杀手。这两联讲的都是兄弟相争的故事，只不过，同样是杀了自己的弟弟，周公一心为国，被奉为圣贤，而汉文帝却被指责手足相残，心机太深。一正一反，影射的都是唐肃宗和永王兄弟兵戎相见的现实。

于是，李白感慨说：兄弟之间还路人般冷漠呢，“我”又怎么能怪朋友见死不救？何况人心之间的距离，比山海的距离还遥远。嘴上说把你当朋友说得很轻松，其实内心的怀疑比山峰还坚重。就像大自然，早早开花必早早凋落，桃李春天芬芳，还是比不上松柏岁寒坚贞。管仲、鲍叔牙都死去太久了，今天这样的人哪里还见得到呢？

04

管仲、鲍叔牙的友谊，也是流传千古的佳话：

管仲和鲍叔牙在没有从政之前就是好朋友。管仲比较穷，而鲍叔牙比较富裕。二人合伙做生意，管仲出的本钱没有鲍叔牙多，但到了分利润的时候，他却要多拿。有人因此骂管仲，鲍叔牙却为他辩解说：“管仲并不是贪婪，而是家里有困难。”

管仲给鲍叔牙出谋划策，最后却把事情办砸了。别人怪管仲，鲍叔牙却说：“这不是因为管仲蠢笨，而是时机不利。”

管仲三次从政，每次都被国君罢免，别人笑话他，而鲍叔牙却说：“不怪管仲没本事，是他生不逢时。”

后来二人一起从军，管仲打了几次仗，每次都临阵脱逃，别人骂他贪生怕死，鲍叔牙却说：“管仲不是怯懦，他家里有老母要奉养，不能在战场上白白送死。”

再后来，公子纠失败，管仲也被抓起来关进了监狱，别人因他没有以死殉主看不起他，鲍叔牙却说：“管仲不是无耻，而是不以小节为重，只以不能建功立业为耻。”还把管仲推荐给齐桓公，让他成就伟业。

管仲因此非常感动，说：“生我的人是父母，而了解我的人是鲍叔牙啊！”因此，后世把这种深厚的友谊称为“管鲍之交”。

文学史上，歌颂管鲍友谊的诗文很多，这一方面说明管鲍之交确实动人，另一方面也说明这种交情非常难得，因此才要大力颂扬。

05

这首《箜篌谣》寄托了李白深深的悲愤。而有意思的是，除了积极营救李白的郭子仪和崔、宋二人，还是有人不怕受连累，毫不犹豫地对李白表达同情的。他是谁呢？就是李白的“迷弟”——杜甫。

杜甫在得知李白险些被杀的消息后，为他掬了一把辛酸泪，写下《不见》一诗抒怀：

不见李生久，佯狂真可哀。

世人皆欲杀，吾意独怜才。

敏捷诗千首，飘零酒一杯。

匡山读书处，头白好归来。

杜甫漂泊到秦州，自己还无家可归，却对李白牵肠挂肚，做梦都忧心忡忡，他写下的《梦李白二首》，字里行间编织的，都是为李白担忧的深切情意。

其一

死别已吞声，生别常恻恻。

江南瘴疠地，逐客无消息。

故人入我梦，明我长相忆。

恐非平生魂，路远不可测。

魂来枫林青，魂返关塞黑。

君今在罗网，何以有羽翼？

落月满屋梁，犹疑照颜色。

水深波浪阔，无使蛟龙得。

其二

浮云终日行，游子久不至。

三夜频梦君，情亲见君意。

告归常局促，苦道来不易。

江湖多风波，舟楫恐失坠。

出门搔白首，若负平生志。

冠盖满京华，斯人独憔悴。

孰云网恢恢，将老身反累。

千秋万岁名，寂寞身后事。

这样说来，李杜之间的友谊，显然更纯粹，更坚牢。因此，李白“管鲍久已死，何人继其踪”的感慨，在千里之外是有回音的。那回音来自杜甫，他说：李白，不要失望，虽然人情易冷，但至少你还有我啊！

（本文部分内容节选自《藏在名句里的诗词密码》，中国青年出版社，作者：常迎春。）

《藏在名句里的诗词密码》

常迎春/著

【内容简介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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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作者简介】

常迎春，清华大学中文系古代文学专业硕士，青年文摘杂志社资深编辑，喜欢历史，热爱诗词，在《青年文摘·彩版》杂志长期撰写诗词鉴赏专栏“名句的出身”，曾给北京八中的学生开设古诗词赏析课，著有畅销书《丰子恺漫画古诗文》 《语文书里的大诗人》，有微信公众号“常小仙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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